不敢打开车窗,早晨我们从德令哈出发的时候,气温只有零上七八度,大家都穿上了毛衣。不一会儿,车就进入了山里,空中有雪花在飘。但当车从山里钻出来时,我们视野一下子就开阔了起来,这个地方叫“大煤沟”——我们已经进入柴达达木盆地了。
路是笔直的,像一根铁棍伸向我们看不到的远方,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一个外国科学家说过的那句话:“给我一根扛杆,我能撬起地球!”我们此刻走的柴达木盆地的路就是这个样子的,是扛杆,撬着被称为地球第三极的青藏高原。现在,让我来说说柴达木盆地的样子:四周的山包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地,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铁锅盛着半锅发黄发青的水,水是平静的,就是在夏天里也不能给人一种温暖的气息,彻骨的寒意和无边远际的孤寂就这样涌上了我的心头。于是,我有个声音便重重地落在了心里——柴达木!
借故方便,我让司机停下了车。来到路边看着一望无际的浑荒,我想到的是十多年前我在这一带见到的一幕:
一只骆驼(不知道是家骆驼还是野骆驼)躺在凄荒的蒿草间,伸长了脖子,闪亮着震憾人心的痛苦的眼睛把整个的灰蒙蒙的天空都装了进去,让天空和它的痛苦一起憾人和闪亮。而它的腹部则像一座挺拔的山脉,却又不断地抽动着……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帮它,我看见它的每一根血管都在身上拉成了线,能够看得到的线……我知道它要生小骆驼了,但我真的不知道去怎么帮它!
十多年前这一幕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总把柴达木盆地想像成一只骆驼的毛,无边无际的毛,不断呻吟着的毛……我不知道骆驼生崽是不是也流血,但在接下来,我总会看到血把那毛一点点地染红了,红透了,一点点地在移动,一点点地在向荒原扩散,一点点地在我的心里扩延……之后,我总会感到我望着远方的眼睛被一种叫痛苦的东西燃烧得明亮——柴达木盆地是那一只临产的骆驼吗?我说不清楚,但可以说清的是一想到柴达木,我不会想到那只骆驼——我不知道它和它的小骆驼现在怎么样了。
路边的风很大,仿佛能把我的身体吹走,却又把我关于骆驼的忆想吹得像雪花一样无穷无尽地落入柴达木能把世间任何东西都吞进肚子里的荒凉里。我看到,铁色的蒿草绵绵无绝期地延伸在了柴达木这个巨大的锅里的水平面上,风雪飞舞,蒿草涌动,我的眼里尽是骆驼身上的土黄色的毛……
车上的朋友们开始喊我了,上车,关门,我点了一支烟。从这里拐弯,我们走向大柴旦。我的眼前察尔汗盐湖那刺眼的白——柴达达木盆地最不缺的可能就是盐了,在这里盐随处可见,白茫茫的,人们用它铺路甚至修房子。让人称奇的是,在这里还有一座据说是万丈长的盐桥。我们的汽车一点儿也不客气地驶了上去,盐桥的路面平整得让人难以想像,在地平线一样平稳的车轮声里,我忽然就觉得这路面是没有针尖大的坑的……
其实,所谓盐桥就是一条用盐铺就的路,这样的路面若是碰到大雨,它给车和人的苦难是不言而喻的。一个开车的朋友曾经告诉我,在回它在这附近的盐路上开车,天下雨了,他踩了一脚制动,本来向前的汽车忽然就调头并且一圈一圈地转动了起来,像是跌入了一个一个旋涡,他的眼睛都被吓绿了,会开车的我当然能想像出他说的这一幕。
察尔汗的白在柴达木盆地里,仿佛是朋友当年被踩了一脚制动的汽车一样,旋转得让人头脑都有些发晕。这时候,电话响了,一个朋友打来的,他兴奋地告诉我兰州下雨了!这位朋友知道我来这边,这几天他仿佛对我一直放心不下,总是有事没事地找个电话,而他也是到过这一带的,还干了一件比较好玩的事情:
大概是2000年吧,他从我的老家甘肃靖远贩了一车西瓜来格尔木卖,但卖了半车就卖不动了,只好把剩下的半车送了人。我问他送给了谁,他说:“格尔木街头闲得没事干的那些人,我一喊送瓜了,他们就上来疯抢光了!”那回从格尔木回来,他和爱人一起挤在我的宿舍里,晚上,他的爱人睡觉了,他一个劲儿地对我说:“路生,我们开车在路上遇到了风沙,那些沙子像大蛇一样地在地上跑!”他惊魂未定的口气,让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还在咚咚地跳。之后,他对我说:“路生,你原来当兵就在那些地方吧……”随后就是他在黑暗里的一声叹息……
一个骆驼、一个人和两个故事,这些与柴达木盆地有关系吗?风在车窗上啸叫,满眼的洪荒……格尔木快到了,我们走在能撬起地球的扛杆上,是路。
气温开始升高。
本文选自路生《大西北文化苦旅》一书,未经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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